熨衣魔沐浴在夜空里璀璨的灯光里，借着温暖的空气向上升。他像鸟驾驭翅膀那样驾驭着自己的熨衣板。随心所愿。自由自在。

他越过了树梢。

他越过了鸟儿。

他越过了雾气。

他越过了云彩。

他一直上升到空气稀薄的寒冷高空，然后落到了一栋玻璃房子的空洞里。

这里是环球金融中心的屋顶，头上横着一条透明的空中走廊，将世界干净利落地切成两半。除此之外，上海的天空里再没有比它高的东西了。

他的脚下是光明的陆家嘴。金茂大厦是盏锋利的烛台，东方明珠是穿着浆果的银针。街道是着火的河流，外滩上那些老洋房是微小又精致的玩具，排列得整整齐齐，好像玩具火车的配件。站立在屋顶上，也似乎漂浮在空中。

没有多少人在这样的高度俯瞰过上海。

环绕四周的摩天大楼，好像高耸的群岛，在夜的大海中闪着通明的光。这里是座被围绕着的通体透明的玻璃之城。他几乎可以看到无数人密密麻麻地簇拥在那些簇新发亮的大厦里，无数的电讯、密码和信息在运转流通，从人们的脑瓜里流出闪闪的数据，它们流水一样长出不涸，抽成各种GDP曲线和沉甸甸的金钱财富。叮当作响。

他希望所有人的思想也能像衣服那样被洗净、熨平，折叠好再放进脑子里。

那将是一个多么美丽洁净的新世界。

在他转身的前一秒，他就预感到自己回头将看到什么。很多天以来，他就连续不断地感觉到这个跟踪的影子，好像附骨之疽，怎么也甩不脱。有时候是一丝淡淡的气味，有时候是某种呼吸，有时候是突然紧张的空气，提醒他世界并非总是完美。

熨衣魔转过身——

果然看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桶盖侠。他是爬楼梯上来的。电梯票价150元，他不愿意花这个钱。

“你有几次机会从这儿看上海？”熨衣魔问。

桶盖侠不回答。他还在呼呼喘气。

熨衣魔继续说：“这里是大上海。它正在成长为全世界最好的城市，它是东亚王冠上的一颗宝石，它是金融中心和航运中心，它是成功者的展示馆，它是冒险家的教科书，它是金元之河的尽头，它是阿里巴巴的山洞，它是持久的荣誉，它是闪光的财富。可是这颗最最璀璨的宝石里，却有那么多低矮破旧的烂房子，有那么多永远晒不到太阳的矮巷子，有那么多经常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，有那么多阴沟里填满湿漉漉头发的公共浴池。光是一个杨浦区里就拥有七分之一的穷人。政府拆不动它，因为十平米的房间里可能挤着数十个户口，于是这块区域就永远散发恶臭永远阴暗潮湿下去。”

桶盖侠没有看四周，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熨衣魔。桶盖侠的脸隐藏在面罩下，只有一对眼睛像银子那样发着光。他有点激动，因为说话的声音带了点颤抖：“就是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，就是我们——建设了它，建设了这个光芒四射的上海。你要承认这一点！”

“是吗，”熨衣魔放声大笑了起来，“你们？”

他好奇地侧头观察桶盖侠。

“你们这样的人是不少，也做了一些事情。可最终与这座城市有什么干系？盖好这些漂亮的房子后，你们不应该立即滚开，消失在城市的历史里了吗？你们觉得自己很重要，可那都是宣传告诉你们的。想想看，这里的市场上滚动着多少钱，最后有哪些钱被花到了你们头上？每年有多少大宗土地交易，最后又有多少土地回到你们手上？有多少房子拔地而起，最后你们拥有几平米？你转头向四周看看，这里生活着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富豪，可是你永远也看不见他们，他们和你们生活在两个国家里两个世界里。你们真的很重要吗，可为什么这里没有人爱你们呢？”

桶盖侠不知道为什么，变得很急躁，他急急忙忙地呼喊道：“别废话了——你要战斗，那就来吧。”

熨衣魔冷静而又残酷地微笑着，说了实话：“我和你的斗争，是财富和贫穷的斗争。你不可能赢。”